2009年 03月 29日
幾天前收到某文學雜誌的支票,呃原來是《白鴉之目》刊登了。我本來以為得獎作品已收了獎金,所以雜誌不用再支稿費,以前其他比賽的做法也是這樣的。所以這筆稿費有點像橫財,當然也自動撥入「LUNA SEA 上京朝聖經費籌備委員會」中。 這篇作品的寫作狀態其實只在 60%。對我來說只是一篇實驗習作,不是我的「本格的」風格。似乎評判還是前輩們也蠻喜歡《白鴉》。不過對我來說並沒關係,Sis 說很喜歡我已心滿意足 (還真是一個欠野心的傢伙!)。嗯,原來寫到類似程度,一萬元獎金就是你的了。不過呢我不是沒有不安的。這樣的獎拿了十個八個之後,那又如何? 只是近日初春的凌晨,都會聽到各方鳥鳴,那種紛亂滋擾的程度,卻又令我懷念寫《白鴉》時的心情…… =============== 《白鴉之目》 一覺醒來,張開眼睛,一切已不能回頭。 其實那只是一個日常的冬夜,而我只是一個向來循規蹈矩的人。在這樣的夜晚像我這樣的女子,超越常規的事,理應不會這樣發生。那晚我說了十個故事,哄了孩子入眠,洗完熱水澡,抹了潤膚乳,脫下布拖鞋,爬上暖烘烘的床,在雀鳥的叫囂聲中,入眠。 每年冬天,這屋子外面的大樹間,都聚集一堆吵死人的鳥,每天連群結隊地叫,有的高昂有的沙啞,有的尖銳有的悠揚,此起彼落的就是沒一刻讓你安靜,還要把白色的屎拉到門外的小路上。明明又不是我的寵物,幹嗎要我服侍這班大帝?愈想愈生氣。 迷迷糊糊睡至半夜,身體一陣躁熱,我倏地張開雙眼。 漆黑的房間,等我的眼睛習慣了黑暗,才漸漸展現輪廓。耳畔傳來因為過度寂靜而產生的嗡嗡迴音。喉嚨有點乾,我站起身子,倒了杯冰水,干了大半杯,赤足走出露台,吹吹晚風。 平日烏雲密佈的夜空,這晚竟然異常澄明,一顆星星也沒有。我從未見過距離地面如此之近的月光,慘白色的,像要往地平線墜下去。連風也不動,那種嗡嗡聲愈來愈刺耳。我閉上眼睛,感到有點異樣。對了,鳥兒們的叫囂聲呢?平日不是吵得我不得安眠的嗎? 眼前那幾棵老樹,一踏入冬季,已完全變成枯枝。數不清的烏鴉就這樣一隻隻密密麻麻的站滿枯枝上,竟半點聲音也沒有發出,只露出一對又一對發光的眼睛,全部──全部都在看著我。 驀然頭上一抹陰影掠過,拍翼之聲掩然而至。一頭白色的鳥兒輕巧地飛到枯樹的最頂端,傲慢地環視四方,張開嘴,發出呀的一聲鳴叫。 聽覺回來了,空氣中的那股不安感亦隨之消散。我鬆了口氣,搖了搖頭,把身子向前傾,看著這頭白色鳥兒,愈看愈是嘖嘖稱奇,立即轉頭跑回房裡,把丈夫推醒:「喂喂!快出來看!有頭白色的烏鴉!」 丈夫睡得正酣,只用鼻音打發我:「什麼胡亞……」 我強行把他拉起:「醒醒吧!百年難得一見的奇景啊!你有見過白色的烏鴉嗎?」 他擦著眼睛:「半夜三更別吵醒孩子!」我稍微壓低聲音,卻無法掩飾心裡的興奮:「你出來看看,一定不會後悔。」最後他還是被我拉下床,推到露台去。我指著樹頂:「看!牠跟其他烏鴉是一模一樣的,只是毛色不同。我已仔細看過牠的眼睛、嘴兒、尾巴,絕對是烏鴉沒錯!」 丈夫睡眼惺忪:「什麼黑色白色……污雅?」 我失笑了:「你睡傻了呀?是烏鴉!」 丈夫定眼往枯樹望過去,擦了一擦眼睛,看來已醒了一大半,而且雙目圓睜,滿臉狐疑地望著我。 我得意洋洋:「怎樣?看到了嗎?真的是白色喔。」 丈夫舉起手,指向樹,連手指也顫著:「你說你看到什麼?」 我的笑容稍微收斂,他那緊張的樣子嚇著我了:「就是……烏鴉啊……」我心裡發毛:「難道你看到其他東西?你看到什麼了?」 丈夫的聲調提高:「什麼啊?什麼壺牙?」 我有點生氣了:「是烏鴉!難道你沒見過烏鴉嗎?鳥兒啊!」 他一臉震驚,然後聲音也沙啞了:「你意思是……你看到樹上有什麼東西?」 這次是輪到我呆了。 *** 我撲回房裡,打開電腦,在互聯網搜索鳥兒的相片。明明整棵樹也是鳥兒,他竟然看不到,甚至對鳥兒這種生物一副毫無認知的無辜樣子,使我憂心不已。 打開網頁,我剛想打入「鳥」這中文字,然後手指頭霎時冰冷起來。 沒有。在字元中沒有這字顯示。 我反覆試了幾種輸入法,然後用手寫板。不管用,辨識不了。 我用抖著的指尖敲著鍵盤:B.I.R.D。 字典裡沒記載。搜尋網頁建議:「您是不是要查:BORD」? 我找來孩子的小書包,翻出小本子。明明曾跟她默書,我還一筆一劃抓著她的小手教她寫,為什麼…… 我一手推倒案上的筆筒,從抽屜裡找出一張白紙,在上面龍飛鳳舞地畫了一個字,然後絕望地舉起手上那張紙:「你真的從未見過這個字?」丈夫的嘴角牽動了一下:「那就是你說的『嗚哇』……還是『糊瓦』?」我別過了臉。中國的象形文字,能清晰地描繪出物種的形狀。我的聲音有點不穩:「那是……『鳥』,是一種……有羽毛、有翅膀、在天空飛翔的生物……」聲音潰敗,我沉默了。 *** 「你應該聽過吧?近年挺流行的『幻覺症』。」醫生盡量保持一臉輕鬆,可是我卻坐立不安。 「雖然到目前為止,醫學界仍找不到病源,可是卻有治療方法。每年有很多人因為幻覺前來求診,我們也協助他們重過正常生活。你放心好了。」 「可是……」我怯怯的:「可是如何証明,我看到的鳥兒是幻覺?如果有需要的話,我可以試試抓一隻回來給你驗證。」雖然我沒把握能徒手抓住一頭小麻雀。 醫生的笑容完全沒變:「之前我跟你的丈夫詳細討論過你的病情。在你首次出現幻覺之後,立即做了詳細搜尋,想找出那個……瞭儀?」我更正:「是鳥,鳥兒。」醫生努力學習發音:「了宜?」他反覆練習了幾遍:「相信你也發現了,只有你才看得到這種東西。從這結果得知,是你需要接受治療,而不是你的丈夫或其他人。」 我癱瘓下來,一直搖著頭。 醫生微笑:「我們會先為病人安排講座,讓他們了解全球各地的幻覺症及病例,也有定期的聚會,讓病患們分享彼此的情況;最後,你們可以到公立醫院排期接受手術。這只是一項小型手術,就像激光矯視一樣,一個上午已經完成,沒有危險,暫時也沒有發現副作用或後遺症。儀器能辨認哪些是幻想,然後把它清除,因此絕對不會損害你的其他記憶及思想。」 我還是用力搖頭:「不要了,我不需要這樣。」 醫生安慰我:「也有部分病人認為情況不會嚴重影響他們的日常生活,所以不接受手術。你可以跟丈夫先商量一下,亦可以親身來到我們醫院舉辦的聚會,屆時你會見到其他患者以及曾經接受手術的義工,可以更加了解治療前和治療後的分別。」 「所謂病患,我才不是。」然而我只能吐出這種毫無力量的晦氣說話。 「不過呢,有一點請你盡量合作,就是別讓小孩子知道你的病情。他們年紀還小,對這世界的概念才剛開始成形,如果跟他們說太多幻想世界的事,會擾亂他們的感觀和認知發展。」聽到這裡,我連最後一度力量都流失了。 一踏出醫院,在冬日暖和的小公園裡,還有幾頭麻雀一臉不識愁滋味的在地上快樂地跳跳跳。 *** 那是一間色調柔和的冷氣房,十來人圍成一個圓圈坐著,中間置張茶几,放著紙巾盒。有些是識途老馬,表現自在,也有些坐得身體僵直,蠻緊張的。而我,大概就是那種看上去就知強裝自然的樣子吧。 當中的義工,即曾經得了幻想症,後來經手術後康復的人,他們的頭頂簡直有個光環──他們看出去的世界就是萬物的準繩,他們說有,就是有;說沒有,就等於宣判那是幻覺。 陸續有人發表意見。說真的,很多實在太過離譜,感覺就像置身於瘋人院中,聽各個精神分裂症訴說自己的故事。不難想像,有些說看到幽靈在空中飄啦、有人說看到外星人啦。那女子還一臉無辜:「我一直都看到,而且一直以為大家也看到啊……本來也相安無事,不過其中一個外星人每晚也走進我的房裡說要帶我回鄉,我覺得麻煩,所以報警──結果我就在這裡了。」拜託!用腳趾頭想想就知道,哪會到處都是外星人啊!還有一個小女孩更過份,說經常看到天使,都聚在圖書館裡唱聖詩,分明就是瘋狂。 一個瘦瘦弱弱的女生,一直垂著頭,怯怯地說:「我看到大家的腳底……會長出花朵。」我們面面相覷,她立即緊張地解釋:「當你們的腳一離開地面,花朵就會枯萎,所以如果你們一直走路,就不會有很多花朵;如果一直待在辦公室不動,很快就會長出一個花園……」她有點難為情地說:「在這間醫院門外有個補鞋的老婆婆,在她身邊已長出一個森林了。不用一整天待在她的身邊觀察,我也知道她完全沒有動。」 我和其他組員也反射性地挪動腳踝。那個女生微微笑了:「不用太……在意,反正只有我見到而已。另外,看看花朵們,我就知道你們心裡快樂還是難過。」我不由得用眼角瞥了一下腳底。什麼也看不見。那女生留意到了,她立即說:「呃……有些花朵又健康又愉快,而且是彩色的,不過你那些好像有點……不夠營養……」身旁的一個女子趕在我之前嗤一聲笑出來,大家立即把注意力移到她身上。 她的樣子一點也不像我們般緊張難堪,反而自信滿滿的:「你的情況倒好,雖然大家看不到腳下的花兒,但至少這世界上,『花兒』是存在的,大家也能想像得到。」她把身子傾向前:「至於我啦,他們說,我看到一種這世界上從來沒有的東西。」我的神經立即繃緊。 她站起身子,從椅後捧著一個透明的東西,「格」一聲放在茶几上,洋洋自得:「看!」大家的焦點全都集中於茶几上。那是一個鞋盒般大的玻璃缸,盛著大半清水,裡面空空如也。最妙的是她竟然從老遠捧著這個水缸到這裡來,真有她的。她揚起眉,掃視我們:「怎樣?果然看不到吧?」大家開始試探式的猜:「水?」「玻璃?」她沒好氣的搖著頭:「錯!是『yu』。」然後從椅旁的公事包拿出幾張紙,傳給我們看:「就是這個。」我接到那張木顏色筆手繪的圖畫,不由得皺著眉。那是一個介乎長條形與半圓形的東西,左邊盡頭有顆圓點,右邊盡頭是分叉的。顏色是藍藍黑黑的。 那位傲慢的女子以幼稚園教師的語氣跟我們講解:「那是一種生物,在水裡生存,不同品種有不同的形狀、顏色和大小。」聚會中有人驚呼出來:「在水裡生存?」我不由得失笑。哪有東西在水裡生存?那根本是無中生有的品種。 這話題像顆原子彈般,大家開始七嘴八舌挑戰她的幻想:「任何生物也無法在水裡呼吸,它們如何在當中生活?」「它們自有一套呼吸系統,在人類的這裡──」她用手按住頸腮:「yu用這個呼吸。」大家也不肯罷休:「可是這東西沒有頸啊!」她像魔教教主般宣布:「人的腮跟它們的sai一樣,我們也是從yu進化的,只是我們的腮已沒用,所以跳進水裡,也不能像它們般呼吸。」有些人舉出其他疑點:「那它怎樣在水裡一整天不沉下去?」她胸有成竹:「用yubiao。在它們身體中央,有個白色長形的器官,作用是調節浮力。」「可是,一直泡在水裡,不會冷嗎?有皮膚或體毛嗎?」「沒有,因為它們是冷血動物,自動恆溫。它們的身體有yulin,是一片片的硬塊……當然也不是每條yu也有。如果要食用時,就得把這些lin刮掉。」 此話一出,大家也嚇得慌了:「食用?把這種東西放進口?」那女人洋洋得意:「對啊,是很普遍的食物。真懷念啊,煎炒煮炸,還可以煲yu湯,非常美味。我造夢也不曾想像過,有天竟然無法再吃它們了。」造夢也沒想像過?你本來就在造夢啊!何況就算是幻想,也得像樣才行,這個yu的想像,足以証明那女子的美學觀有多怪異。不是品味太差,豈能幻想如此醜陋的東西? 當中一個義工開腔:「關於在水中生活的東西,神話也有提過。」身邊的人又再竊竊私語。「不過那是神話世界的產物,現實中從沒出現過。而且科學也告訴我們,沒有任何物種可以在水裡生存,何況很多探索隊也曾把先進的儀器放進水裡進行探測,亦毫無發現。沒有神話中的水底怪物,這是近一百年間絕對可以肯定的。」大家也聽得頭頭是道,看來那女子亦無從反駁了,哪知她卻異常冷靜:「對,不是神話也不是怪物,而是活生生在日常生活裡出現的東西。」 另一位義工發言:「你如此篤定它的存在,那你來這個聚會的目的,又為了什麼?」那位女子的目光掃過在座的人們,大家亦不約而同迴避她的眼神,包括我在內。真奇怪,我到底為什麼要怕她?她定一定神,揚聲說:「我們看到其他人所看不到的風景,應該乾杯才對啊!」 然而房間的人鴉雀無聲。嗯,這個成語不切合這個世界,我應改為「噤若寒蟬」。我把膝蓋上的手袋抱緊,裡面也藏有「鳥」字的書法,事實上我有想過把鳥兒直接繪出來,只是我不懂繪畫。現在被那女子搶先做了,所得的就是這個下場。 那個女人有點無奈地嘆息,落寞地喃喃自語:「子非yu啊,子非yu……」 只有剛才那個羞澀的女生輕輕的回應:「你的腳底開了一朵很大的紅花呢。」 *** 那天雖然未曾發表一句說話,卻有如承受了一次慘敗。我知道自己的處境跟那個被圍攻的女子一樣,何況被人質問時,她可以頭頭是道地說出各種大家聞所未聞的解釋,是我的話,一定不行。我根本沒有足夠的知識,到現在亦為時已晚,因為就算我到維基百科,也沒有資料提供。一切有關鳥類的知識也在這世界給抹煞掉了。其實我對於鳥兒的認識又有幾多呢?如果被問到為什麼牠們會飛、為什麼不會掉下來、羽毛的作用是什麼、牠們的身體結構是如何,我一定啞口無言,什麼也答不出來。 我能做的,只是在袋裡放著一本筆記,只要想起有關鳥兒的成語就抄下來。雖然只有我一個人懂看,可是我卻誠惶誠恐地默寫著。從此不再有「不平則鳴」,也沒有「其鳴也哀」。以後不能說鳥語花香,不能恭賀別人鵬程萬里,不能罵人烏鴉嘴白鴿眼。沒有「只羨鴛鴦不羨仙」、沒有「早起的鳥兒有蟲吃」、沒有「天下烏鴉一般黑」……雖則我也的確見過不是黑色的烏鴉。 然後我跑到圖書館裡,整天埋頭苦幹,比以前讀書時代還要用功地,把我記得有關鳥兒的記載都抄下來,然後找找看。就算這世界上已經不再有人知道,至少在我失去記憶之前,還得將之紀錄下來。沒有,白居易沒寫過「在天願作比翼鳥」、中文教科書沒有「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沒有《醜小鴨》、沒有《天鵝湖》、《阿飛正傳》裡沒有「無腳的雀仔」、牛郎織女於七夕相會時沒有鵲橋、那個歷史裡很聰明的謀士沒說過「飛鳥盡,良弓藏」……哎呀到底那個謀士叫什麼名字,我就是忘記了,也無法再找回資料。再如何苦思也只記得片言隻字,太浪費了。何況那些優美的詩歌,又豈是像我如此區區一個小婦人能作出來?單是這一點,就足以証明那不可能是我的幻覺好吧? 不知怎地近日閉上眼睛,就會想起中學時代那個永恆的下午。天空很藍,風很乾燥,白雲被勾成一線線的,我和他偷偷的跑上學校天台,一面吃三明治,一面曬太陽,然後趁校工不留神,我們就從後樓梯離開,逃學去。這是在我少年輕狂中所做過,最叛逆的事情了。在明媚的晴天之下,風吹拂著校服裙擺,一群老鷹在城市的高樓大廈間盤旋,連可樂也被陽光曬得溫熱了,那種膩膩的甜味卻像重新回到唇邊。嗯,我明白了,那一定是報應,現在這一切,就是一種懲罰。 我喝了一口清水,洗掉齒間的回憶。 *** 晚上,鳥兒們還是刮刮刮的鼓噪不休。丈夫小心翼翼地問:「你打算怎樣處理?」我裝傻:「有什麼需要處理?」他嘆了口氣:「就是那個……幻覺啊。」我故作輕挑:「在聚會中,有些人害怕得想立即做手術,也有些人非常強橫地不把此事放在眼內。我嘛……」我似乎已習慣坐在搖椅上,整天就呆呆地看鳥兒飛來飛去。「你知道我本來就是一覺睡醒,就發生這種事。說不定明早我起床的時候,也會變回普通人……這種事,誰說得準?」也許一早起床,我已完全忘記牠們的存在,不知天上有東西在飛,不需清洗牠們的糞便。到底這一天要等多久才到呢?是的我在取巧,我只希望可以完全不當幻覺是一回事,無賴地照常過活。 我跟丈夫有一搭沒一搭的瞎扯:「你知嗎?那個妄想狂聚會中……」丈夫糾正我:「是『幻想症』,別把這病賦予貶義。」我不耐煩:「什麼也不要緊啦,反正當中有個人說,看到自己的血液是藍色的。」丈夫的聲音從睡房遠遠傳來:「也許是看得太多科幻小說吧?」我喝著可樂,看著氣泡在黑色的飲料中冒起。不知那個女人說的yu會否在裡面?「也有人說看到龍在天空飛舞。這分明是妄想嘛。」丈夫也回答:「事實上,這世界上沒有任何一種生物可以在天上飛,它們要如何才能克服地心吸力?怎樣才不會墜到地面?」我哪知道這種事?我又不是鳥兒,也不是生物學家,我連中學的的科學課也不及格! 「那就是說,沒有東西可以拍翼?」我輕輕的嘆息,然後全身僵硬起來,舉起手,指出窗外,張開嘴,說不出話來。 花叢間有對彩蝶翩翩起舞。我實在不敢問,我根本不夠膽再問下去:「蝴蝶呢?飛蛾呢?蚊子呢?甲蟲呢?蜜蜂呢?蟬兒呢?你們的世界還有這些嗎?難道你們也看不到昆蟲?」難道你們沒有莊周夢蝶?沒有寄蜉蝣於天地?沒有春蠶到死絲方盡? 還有什麼,是我知道而你們不知道的? 比起初次知道這世界上沒有鳥兒的一刻更令人驚怖。我受不了,這個世界,我活不下去。就當我不介意孤獨地看鳥兒飛來飛去,可是我介意這世界上有很多我所不知道的事。會否某天我才發現大家不知道天上有星星月亮?會否有天我吃著自己所不曾吃過的肉類,來自我想像以外的動物?以後我要如何教孩子? 丈夫的聲音像從世界的盡頭傳過來的迴音:「還是別在家裡說這種事,我怕孩子聽了,會影響心理。如果她問起來,我也不知怎答,你也不知如何教她吧?」他從房間把頭伸出來看我一眼,嚇了一跳,立即扶著我的肩,替我抹掉額角的汗水:「你怎麼了?沒事吧?」我搖了搖頭,聲音乾涸得連自己也認不出來:「沒有……我一時想通了……」以近乎哀求的語氣:「我只想快點動手術……」 *** 那是晴朗的一天,冬日將盡,夏日將至,蟬鳴與鳥叫都混和在一起。再次回到那間醫院,我有了覺悟。以後不再見到鳥兒,其實也沒什麼所謂,我本來又不是愛鳥之人,也不是雀鳥專家,亦不是觀鳥迷,就算我出賣鳥兒們,其實對我壓根兒沒有損失。以後不用再被鳥兒吵得失眠、不用看牠們在眼前飛來飛去、不用再清洗門外的小路,我活得更順利呢,對吧?說實話,如果這世界上根本沒有鳥兒,大家聽到我的敘述也會覺得很不合理吧,竟然有如此高昂尖銳的聲音在空中迴盪,從早到晚都像對唱般啼叫,不會煩嗎?不會厭嗎?怎能容許這種噪音? 在醫院的走廊裡,我看到當日聚會的一個小女孩,跟她說起我的決定:「做完手術之後,惡夢就會過去。」「那你以後就看不到……嚼?」我點了點頭,她卻竟然若有所失:「那麼,你跟它們道別了嗎?」我不由得怔了一怔:「道別?」「對啊,說再見。以後再也不能見面了,而且也不會記得。」我苦笑:「這樣不是更好嗎?我才不想自己像個神經病患喔。」她心有戚戚然:「如果要我以後進圖書館再也看不到天使,我也不知道怎辦了……」天使不會整天叫囂吵得人心煩意亂,天使不會拉屎要你洗街,天使不會傳播病毒……咦?等一等! 「你……呃……你看到的天使……我……他們……嗯……」我的嚥下口水:「他們有翼嗎?翼……即翅膀……就是有羽毛……所謂羽毛就是一條條……」那個女生立即回應:「有喔。」那一刻我全身的毛管都豎起來:「你知道什麼是羽毛?」「我當然知道。有時天使背上有翅膀,有時沒有。」不知怎地,從「一般人」口中聽到「羽毛」和「翅膀」這些字眼,我緊張得毛管倒豎。 「下次我問天使拿一條羽毛給你,可以嗎?」她天真的眼睛望進我的瞳孔裡,我卻心虛地把目光移開。「也許下次見面,我已不知道什麼是羽毛呢……」這句話我卻說不出口。我只得揮揮手:「不,其實我並不在意。」那個女生哀愁地目送我走進診所,我別個臉,不想看到她。 然後在醫生房門外,我又看到那個說看到那個……在水裡活著的……一種名為you的不存在生物、一直表現得自信滿滿的女子。我只想垂下頭不讓她認出我,然後她卻在遠處已向我揮手,我只得硬著頭皮上前跟她寒暄。 「怎樣?終於決定做手術了?」她這樣隨口一問,我立即感到自己徹底被看扁了。對我這種叛徒非常不屑吧?不過我的確是這樣決定,因此無力反駁。她看到我面有難色,卻拍一拍我的肩:「不用擔心啊,很安全的,手術之後,一切就會變好。」 我驚訝地看著她的臉。同樣是充滿自信,可是立場卻完全相反?她立即笑了:「我做了手術,今天回來覆診。」我還來不及發問,她已接著解答:「是愛的力量。」正常人如果吐出這句對白,我一定會失笑起來,然而由她說出卻是如此理所當然,我只能呆若木雞。 「因為呢,我雖然不在乎這世界的人怎樣想,我卻非常在意自己看到的世界跟我男友看到的不同哦。只有我才看到,他卻無法分享,就像我跟他是兩個不同星球的人,他會很寂寞對吧。做了手術之後,我看到的世界就跟他一模一樣,不會再有隔膜了。這實在是一種幸福,你說對不對?」 我不懂回答,只得傻傻的站著。我自己也有丈夫,卻從沒想過這問題。丈夫看不到鳥兒,只有我一個人看到,他會覺得寂寞嗎?感到寂寞的人應該是我吧?不,最寂寞的,應該是那些鼓噪的飛鳥。因為大家也看不見,所以牠們才要拚死似的、用最大的聲量鳴叫嗎?這就是為什麼鷹要呼嘯、杜鵑要啼血嗎? 其實白色的烏鴉才是寂寞的極致。獨一無二的白鴉,牠看到的世界又會是怎樣的呢? 「那麼,你現在,還看到那些……」在她面前,我依然有點膽怯。她爽快地答:「沒有啦。回想起來也覺得心寒,那時的我到底為什麼會看到那種古怪的生物?在水裡生存的東西耶!手術前,我用一個玻璃缸盛著那種東西在水中,可是手術後,缸裡只有清水,什麼也沒有了,我也不知道那種東西還在裡頭,還是已經死掉,抑或那本來就不存在。現在只覺得太詭異了。」 我的幻想延伸出去。如果我抓到一頭鳥兒,把牠關進鳥籠,到我手術之後,牠就會活生生餓死,就算如何悲鳴,我也不會知道了。空空如也的鳥籠,被困在當中掙扎求存的隱形生物,怎地我會被此景象震懾得毛骨悚然…… 「那你呢?以後就看不到在空中飛行的東西了。感覺如何?那些東西漂亮嗎?」我嚅囁地花了好幾秒才懂回答:「我自己倒一向沒什麼特別喜惡,不過有些人……就是說在我的幻想世界裡……有些人覺得鳥兒很美麗,很自由,叫聲很動聽,古代有很多人喜歡繪畫牠們。他們會覺得,青鳥是代表希望,然後在藍色的天空飛過,那個景象很是賞心悅目,所以他們……」說到後來,我的聲音愈來愈堅定:「所以我也覺得那個景象是最漂亮的,是我有生之年見過、最最動人的……」 她卻打斷我的話:「在藍色的天空飛過?」我重重的點頭:「對,在藍色的天空下。」她用手拍拍額頭:「天啊,原來你看到的天空竟然是藍色的嗎?」 我只能呆呆的看著她,從腳趾和指尖開始結冰,一直沿著血管向上,全身也冰冷起來,然後到心臟如被冰封,到大腦如處於冰窖。那一刻,也許連我的眉毛也結霜,連臉也變白,連唇也發青。我不知自己變成一個怎樣的人了,我只知唯一的真實,就是天上那抹藍色。胸口隱隱作疼,我知道,那是為了一個即將崩解消亡的世界而心疼,一個只由我一人去守護的世界。 那個女子有點焦急地抓住我的手臂,我看到她的嘴巴在動,可是卻聽不到她的聲音。雖然身在醫務所的室內,我卻只聽到風的聲音,然後是清脆的鳥鳴,也許還有落葉的聲音,花蕾綻放的聲音,就連月亮的移動,星星的微笑,我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最後我聽到了那個女子的呼喊:「你可以放心相信我,因為我已做了手術,看到的世界是最真實的。天空絕不是藍色,你還是不放心的話,可以問問你丈夫啊,快!去聽聽你丈夫看到的世界是怎樣的。」然後我迷迷糊糊的從袋裡掏出手機,撥回家。 電話嘟嘟的響著,每響一下,我的心就下沉一分。這一刻我從未如此渴望丈夫溫柔的安慰。「喂?」傳來的卻是孩子稚氣的童音。我靜靜的嘆息,孩子的聲調依然高昂:「爸爸說媽媽你生病了,要去看醫生。你覺得很不舒服嗎?哪裡痛呢?」我用手掌掩著半邊臉頰:「孩子……你看到的天空……」我的背脊都彎起來了:「告訴媽媽,你看到什麼顏色的天空?」孩子似乎一直無憂無慮,回答得乾淨俐落:「灰色啊!白天是淺灰,晚上是深灰。媽媽你怎麼了?媽媽你是哭了嗎?」我的眼淚簌簌而下,就像開關掣壞了的水喉,一直流一直流。從那個晚上直到現在,我一滴眼淚也沒流過,這是第一滴淚。不知怎地我想起了童話中那兩個孩子,千山萬水也要找到傳說的青鳥,最終抓到的全都只是幻影。可是就算幻影也如此漂亮,就算是幻影我也如此喜歡。 *** 圖書館門外的公園。我坐在長椅上,一邊餵孩子吃麵包,一邊裝作若無其事地把麵包屑靜靜的丟到草地上,然後看著鴿子飛過來搶食。孩子只是看著我,也不問為什麼。「人閒桂花落……月出驚山鳥……」我伸了個懶腰,又想起一句跟鳥兒有關的詩了,於是翻開筆記本,把文字抄下來。還有一首想了幾晚也想不起:「千山鳥飛絕……鳥飛絕之後又怎樣呢……千山鳥飛絕……不行啦,天是那麼藍,很想睡午覺……」最後懶洋洋的把頭顱擱在長椅上。天氣實在太好了,偶爾有幾隻雁兒在空中掠過,我把手舉起來,用手指框起眼前的景象,瞇著一隻眼追蹤牠們的動向。 多年前那個蹺課的一天,陽光也是如此曬得人昏昏欲睡的。當時我們挑了棵最大的榕樹乘涼,我躺在他身邊,雙手疊在腦後,慵懶地嘆息:「如果現在就是世界末日……」 如果現在就是世界末日。也許其實世界早已末日了,就在那個十七歲的午後。 那位當上了圖書管理員的少女跑出來,興沖沖的跑到我跟前,鴿子們立即飛開。她蹲在草地上,從下而上看著我的臉,眼睛清澈明亮:「把手伸出來。」我伸出雙手,手心向上。她的聲音放得輕輕的:「終於有個天使,肯讓我拔下他身上的羽毛了。你看!」她拈起優雅的手指尖,放在我的手掌上,癢癢的。 我的手心只是空空如也。然而這個時候,我們腳下大概盛開著快活的向日葵吧? 本來靜靜的坐在我身旁看書本的孩子,現在睜著好奇的雙眼向我的手裡望去。我解釋道:「羽毛,在某個世界裡,是『自由』的意思。」孩子的小指頭怯怯的剛想往我的掌心觸去,風乍起,那個少女輕呼一聲:「羽毛吹走了!」我順著她的視線,向晴藍的天空望去。本來枯竭的樹,經過春天的第一場暴雨,已結滿黃色的小花。樹頂站著一頭白色的鳥兒,傲慢的冷看站在地上渺小的我,然後「鴉」的一聲,劃破長空呼嘯而去。 -完- * 請勿擅自轉載。如要轉載請在留言欄聯絡*
by akai_luna
| 2009-03-29 18:56
| A Writer's Thri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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