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 05月 05日
如果「親人」非關血脈,他倆就是我的親人。我最好的朋友和她的伴侶,他們出書了,是個真人故事。第一次聽 a.a. 向我覆述這件事時,心驚膽震:三十年前,她的丈夫三郎三至五歲時,在寄養家庭發生了很可怕的事,回到原生家庭也是另一場災難。他多年來埋藏記憶,直至他遇見 a.a.,結婚成家,仍要相隔接近六年,因為某個契機,才讓往事如洪水般暴湧出來。 據說在回憶剛湧現的那段最動盪的時間,我剛巧在日本第二次打工換宿,還閃電戀愛瘋狂表白一擊全壘打(?),簡直就是一場少年 JUMP 節奏般的日劇展開,那時候越洋電郵一封又一封的把她當成戀愛導師(笑),當時我們這兩只雛鳥根本不知道她那邊的風暴。不過後來她告訴我,那陣子追看我們的日劇展開也有充份治癒到她(果然是狗友!)。 我還記得某日他倆從台灣回港,在我家客廳一隅,四人圍起一圈盤膝而坐,現在回想起來就像在古堡地庫掘到古老咒語而試圖一起召喚魔法陣的孩子群。那時已經知道三郎的事情,也經常聽 a.a. 以「倖存者」理論和家庭關係模型爬梳、理解、分析我們從小孩變為大人後的價值觀、情緒反應和心理機制。然後魔法陣還真的不小心就打開了,最初最初知道三郎的事時,還覺得就像巴黎恐襲般遙遠而身邊人竟然不巧身歷其中,後來才發現咦原來自己也遇過恐襲啊雖然沒那麼恐但你真的忘了嗎?當時三郎偏低的聲線平穩理性卻又像剝著脆裂蛋殼般說起他聽過其他倖存者的經歷,然後我一副嬉皮笑臉甚至像描述報紙上的趣聞般說起小時候發生過的秘密,說完之後才看到 a.a. 在流淚,王生牽著我的手在發抖。也記得那天之後又隔了幾天,我一臉惶恐的找剛巧回港的堂姐求救,她是我另一個最好的朋友,剛巧也在身邊。在她返回澳洲赴往機場的巴士上,她以一貫令人安心又溫暖的言語安撫了我,然後我看出窗外,反光玻璃映出她靜靜伸手抹過眼角,剪影融進入夜後的高速公路裡。 遇上他們真好。 一切不是偶然。三郎要遇上 a.a.(然後等六年)才說得出來。如果身邊沒有愛著自己、能夠安心信任、相信對方接得住這團惡毒黑暗的人,他是無法說出來的。a.a. 就是《天元突破》裡的大哥(所以動輒就要用鑽頭突破天際 *頭痛*)那種「中軸」固定的人。換句話說,就是讓你即使自己也不相信自己,卻可以放心相信她,以及相信那個她所相信的自己(中二病又發作了)。人生中遇上這麼一個人,大概把幾世的幸運也透支了,用輪迴角度來看,就像首次來到世上的初生靈魂一樣純粹。我想,a.a. 和王生也是這種,而我和三郎就是輪迴輪到暈車浪那類了(三郎甚至是那種暈到連黃膽水也嘔不出來的老鳥)。王道十二宮第一宮的初生白羊與最後一宮排十二的古老雙魚,原來是這樣微妙的配搭。話說我和三郎生日只差一天,而 a.a. 和王生的生日也只差一天。驚人的巧合,也許不是偶然。 啊這是 a.a. 的繪圖,被我一直當成手機 wallpaper。最美麗最寧靜最寂寞的宇宙,裡面飄浮著一棵棵迷幻香菇。 今天她在 facebook 貼了這圖,寫道: 【我老公,住在外太空】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叫做三郎的小孩,一個人住在外太空的隱形城市裏。 他很少説話,沒有情緒。 一年半前,我找到他。 他把時間停頓,告訴了我一個長三十年的故事。 我與他在時間迷宮裏來往穿梭,為各時間裂縫種下一棵種子。 在路途上,三郎寫下了探索的記錄,為每一位可以停頓時間的朋友作參考。 書名:不再沉默 作者: 陳潔晧 ======== 敘述創傷,不再沉默 / 陳潔晧 我的書默默的出版了。 這本書記錄了我的心路歷程, 一時之間,我也不知該怎麼向大家介紹這本書。 這是本關於性侵受害者的書, 這是本關於童年受創的書, 這是本關於成長的書, 這是本關於倖存的書, 這是本關於心理的書, 這是本關於人生重建的書。 感謝我人生中遇到許多勇敢的人,他們讓我有勇氣寫完這本書,並繼續走下去。 (不忍 post 內文,可以自己找看,facebook:Felis Simha) ======== 《不再沉默》後記 老公今年三歲 / 徐思寧 (作者妻子) 不知不覺,三郎記起兒時被性侵的事情已一年半。在這段時間,他全心全意處理這個深刻的創傷,並把這些經歷寫成了這本書,希望能給予其他倖存者鼓勵和支持。我深深佩服他的勇氣和堅毅,因爲寫下這些回憶,是很痛苦的歷程。 很多朋友親人叫我們要放下不愉快的回憶,往前看,不要被前塵往事所困擾。其實,我們也很想每天快快樂樂生活,忘記悲慘的事情。不過,我很快發現這是不切實際的幻想。不是說我們沒法再享受快樂的日子,而是童年性侵經歷,確實帶來非常長遠且嚴峻的影響,我們不得不花極大力氣,去撫平這個創傷。 三郎忘記了這段回憶三十年。我記得之前因有傭工叫小孩親她下體的新聞,我的朋友擔心聘請傭工照顧小孩是否安全,我跟三郎很深入討論有關幼兒性侵的預防及安全議題。他那時真的一點也記不起來,還很冷靜的給我不少建議。直到一段描述育幼院兒童寂寞與被虐待的文字,才不經意打開這封印三十年的記憶盒子。 剛回復記憶的當下,三郎說不出一個字,整個身體顫抖著,哭了很久很久。後來,他用很小很小的聲音告訴我,他小時候是在奶媽家長大,不是在家裏成長。自那天起,他慢慢跟我述説在奶媽家的寂寞、奶媽一家人的暴力對待、哥哥們的排擠與感情疏離、爸爸媽媽回憶的匱乏……我靜靜聼著,重新理解他的童年。 我對於三郎爸爸媽媽把小孩完全交托他人照顧的選擇,感到非常疑惑。我跟他分享我在研究所讀書時,理解到幼兒成長期間跟父母互動的重要,以及我與家人照顧姐姐孩子時的點滴。當時他還沒透露任何性侵的事。現在回想才理解到,三郎當時好像在考驗我是否能成爲可信任的聆聽者。當我接納他兒時無法與父母同住的哀愁與寂寞,他才開始慢慢透露奶媽一家對他不當的身體與性互動。 一切的述説是那麽的謹慎和緩慢。我感覺到他不停觀察我對他的回應,憂慮我對他的看法。隨著三郎確認我對兒童發展與保護的立場,建立對我的信任,他所說事件之嚴重性也越來越超乎我想像。我知道我要保持冷靜和專注,因爲過於害怕、抗拒與淡化的反應,會減低他敍述的意願。 當三郎回憶的片段一個個重現,當時我們實在是不知所措。我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麽辦。我害怕還有其他更恐怖的回憶。我不知道該如何理解這一連串事情。他經歷的事情,可歸類為性侵害嗎?我能肯定成人與兒童進行性交是性侵害,但強迫三歲幼兒觀看成人性交呢?青少年要求幼兒進行口交及撫摸性器官呢? 那時我很想與他人討論和請教,但三郎當時非常恐懼他人對他的想法,我也答應他不告訴其他人,所以我們便開始查閲相關知識,理解如何定義這個經歷。我們在閲讀《聯合國兒童權利公約》及兒童保護的相關書籍後,便能確定他小時候的照顧者引誘及強迫他從事性活動,是對他的色情剝削(sexual exploitation)及性侵害。當我們能確認面對的困難,給它一個正確名字,這童年創傷便不會被淡化或扭曲,並能開始一步步的療傷。 三郎剛回復記憶的那段時間,他整個人變得很不一樣。他變得非常怕生,不敢獨自一人,也害怕出門。那時,我像在照顧一個三歲的小孩一樣,要隨時把他帶在身邊,或要在他視線範圍内,他才安心。他會不停嚷著要吃冰淇淋,每次他想吃冰淇淋時,還會小心奕奕的問我可不可吃冰淇淋。他會在網路上找回小時候擁有的玩具,透過銀幕觀賞良久。他找回陪伴他成長的卡通,並希望我能一起觀看。他喜歡用被子包著自己,露出一雙眼睛,靜靜坐在家裏的角落。 三郎像一個小孩一樣,在學習表達情緒和需求,重新理解原來哀傷、恐懼、憤怒、快樂、愉悅等情緒,是可被身邊重要的人知道和得到接納。他起初沒辦法流出眼淚。當他想哭時,鼻子只會很酸。後來我發現當我看著他的時候,他便會把眼淚忍下來。觸碰身體也會讓他立即隱藏所有情緒。他開始流淚時也會立即用雙手大力擦乾,不讓他人看見他的眼淚。所以我便嘗試在三郎哀傷想流淚時,不直視他,但依然留在他身旁,而且不分心做別的事情,而他則閉起雙眼,讓眼淚留過面頰,不急著擦掉眼淚。 我知道我不是要替代他媽媽或爸爸的位置,但我得接納伴侶在復原期間的某些時刻,會回到經歷創傷的時間點,像一個三歲的小孩。他依然是我認識和深愛的生命夥伴,我們只是一起安撫童年時受創的小三郎,一起接納他所有情緒,給予他安全感與無限支持。 三郎在復原起初,出現嚴重的睡眠困難。他對睡眠感到焦慮,也擔憂無法入睡。他仿佛回到三歲時在奶媽家時的恐懼,害怕入睡後奶媽奶爸會把他搖醒,強迫他參與他們的性活動。他會不停打電動或看電影,直至自己累倒,不能再睜開眼。一旦入睡,他則不停做噩夢,身體不時不自主抽動及用力磨牙,而且會不願睡醒來,好像怎樣也睡不夠。有時他睡太久了,我叫醒他吃飯或喝水,他便會生悶氣不說話。後來我們才理解三郎不願醒來,是害怕醒來時奶媽會打他、把他關起來或對他做不好的事,所以他希望能一直睡到爸爸媽媽來帶他走。雖然三郎已離開傷害他的環境三十多年,但身體留下的恐懼依然要一段很長的時間,才能平復。 因爲睡眠的節奏大亂,他吃的餐數變少,很難看到陽光,心情變得更不穩定,而且也越來越瘦。我嘗試了不少改善睡眠的方法,不過沒太大幫助。後來我直接問他需要什麽協助。三郎雖然不是每次都能直接說出自己的需求,但他開始思考和表達自己的需要。他後來希望我能哄他入睡,所以我參照我哄姐姐小孩入睡的經驗,幫他建立一些睡前小儀式,然後為他說床邊故事。我也為他朗讀兒童性侵復原的書籍。雖然有時會朗讀到天亮,但當他開始累積安心入睡的身體感覺,他的睡眠素質就得到明顯改善。 陪伴三郎的這段時間,我不時感到困惑。我擔心自己做錯、怕自己遺漏了什麽、怕自己說錯話。基於我的壓力與難過,三郎後來同意我跟家人述説他曾被性侵的經歷。每當我打電話給身處香港的家人時,他都會靜靜坐身旁聆聽,然後問我他們的反應。他擔心我的家人把他看為怪物和異類,質疑和否定他的回憶以及批判他的人生。幸好我的家人給予我們高度的關懷和支持,沖淡我們很多難以消化的哀傷與難過。我的壓力也因家人的支持得到釋放。 後來,我們開始跟朋友說出三郎小時候的經歷。我們發現每次清楚說出被性侵的經歷,好像有療癒作用。而與其他倖存者的交流,更有難以言喻的支持與安慰作用。他不但更能接納自己的過去,掌握創傷的面貌,也漸漸減弱對自己的羞恥感,並理解原來說出真相,並不會毀滅世界。在過程中,我們也理解朋友家人雖然會嘗試給予我們支持,但有些回應卻讓我們感到更難過和迷茫,所以我們也學會坦誠互動的同時,警覺具有傷害性的回應。 努力了一年半,我知道三郎仍有困難,心靈的傷口依然沒完全癒合。不過三郎現在會笑,會哭,可說出感受,重奪人生掌控權。復原期間的努力與投入,並沒有白費。他每天都比過往好一點點。 無論你曾在童年經歷難過的過去,或你的伴侶、朋友童年曾遭遇性侵或其他不適當對待,希望你們理解復原的路雖然不容易走,但一旦決心走上復原的旅程,事情只會變得更好,而所有努力也是值得的。當找到方向,我們便可探索出路。 ====== 《不再沉默》推薦序 那些年,被偷走幸福的歲月裡 / 賴芳玉(律州聯合法律事務所主持律師) 出版社寄來這本書稿,我因某種複雜情緒,把它擱在辦公桌角落,直到許多個日子後,埋在厚厚卷證、文件堆中,不復看見它,遺忘為止。 出版社不斷來電催這篇推薦文。我才又嘆口氣,請助理找出這本書稿翻閱。 其實,我很想推辭這篇文,卻又不忍心。推辭的原因是,我只要談到性侵害案件,就容易陷入被害者心中黑暗世界,難以喘息,就如作者在書中的形容:「我被黑洞所牽引,規律地圍著它打轉」;但不忍的是,作者如此勇敢地書寫倖存過程,無非希望藉由這本書協助其他被害者走到倖存之路,而我又怎能迴避這件事? 你相信作者曾經的遭遇嗎?即便你外表上表現出同情,但心中依然會懷疑,這是真的嗎? 很多人看到我處理性侵害案件時,也常狐疑地問我:「真的有性侵害案件嗎?不是騙人的嗎?」由此可見,一般人對於性侵害的理解多麼陌生遙遠。 性侵害案件,非常隱晦,報案的人不多,因被害者多數不願揭露,造成犯罪黑數高,加上密室犯案的特質,讓性侵害案件形同穿著隱形衣地存在於這社會。 你的不相信,會讓你沉默,眾多的「你」,餵養出受害者的寂寞無助。但你的沉默,已經算是仁慈了,因為有人因為不相信,甚至會用語言、鍵盤把被害者逼到生命的懸崖邊,而我竟只能說,沉默已經算是仁慈的交代了。 受害者會問,我都勇敢說出來了,你為何不相信?為何不斥責對方,反而要求我繼續沉默? 聽到這件事的人嘴上雖然不說,但心中會想著:是啊,你都沉默這麼多年了,為何不繼續沉默?你說出來,對大家有什麼好處? 作者描述家人對於他被性侵害的事反應冷漠:「你記錯了。」「你太小了,不會記得。」「你在那裡時間沒那麼長,沒那麼嚴重。」「他們(指性侵我的人)只是教小孩太粗魯。」「被性侵是丟臉的事,不要說出去。」「我們年紀大了,身體不好。」 對於這一切,他說:
那是孤寂的控訴,畫不出圓的遺憾。 記得二○○八年伊斯蘭國家葉門,一個十歲女孩諾珠‧阿里(Nojooud Ali)被迫嫁給一個四十歲的男人,當晚她被丈夫強暴了,歷經兩個月的婚姻生活後,她獨自一人衝進法院,說:「我要離婚!」之後在女權律師納塞(Shadha Nasser)挺身為她捍衛,並獲得媒體與女權團體協助,將她的故事揭露於世。 「如果沉默,這世界將沒有為我發聲。」作者戴樂芬妮在《我十歲,離婚》這本書下了這個標題。作者書寫這本書,讓我想起這句話。 都沉默這麼多年了,為何不繼續沉默?說出來,對大家有什麼好處?如果身為讀者的你也這麼想,那麼我也重複送上這句話,如果連被害者都沉默了,這世界可有人會為他發聲? 發聲、控訴,是被害者走向倖存者很重要的一步,那是尋求救贖的開始。 不再沉默,發聲、控訴,難道就會得到家人、親友,或這社會的支持,就找回正義了嗎? 記得有位性侵害被害者在獲知她的案件遭到地檢署不起訴處分後,她說:「雖然司法不能還我公道,但至少曾為自己發聲,我努力過,也就無憾了。」發聲、控訴的過程,就是被害者對自己內心小孩的憤怒與悲傷、無助挺身而出。 面對被害者的困境,我曾經認真思考過修復式司法的可能,那是為了促使被害人的傷痛被國家重視,讓加害人認識他造成怎樣的傷害,給被害人道歉或彌補機會的制度。但修復式正義的課題,和原諒議題太接近,經常模糊了界限,讓這個制度成就與否,「幾近」建構在被害者的原諒。然而原諒不好嗎?不放下又如何開啟人生?我曾經這麼思考過。 直到有一天,有個被害者在法官勸慰著相同的原諒議題時,我看她渾身顫抖,我知道她感受到法庭的善意與同情,但她依然發抖。 她非常努力的說話,好不容易擠出幾句話:「我現在每天起床只是想該怎麼維持呼吸而已,原諒兩個字,對我太遙遠,我無法想這件事。」 我愣住,原來這麼多年了,被害者依然活得很辛苦,那一刻我才知道自己犯下的錯誤。 因此我看到書上寫著:「我想過我平靜的生活,我有我愛的人,我有朋友,我有信心我能療癒我自己,我不需要去符合這社會無理的期待去原諒、包容一個加害人。」 我真的聽懂了作者這句話。 最後,作者在這本書中引用了長期關注兒童創傷及其成年後生活影響的心理學家愛麗絲.米勒(Alice Miller)所提出「知情見證者」,形容他太太是對於他走向倖存之路上,很重要的第一人。 作者在太太身上找到了愛與支持,讓他的倖存之路,得到了祝福,也讓那些年曾經遺忘的幸福歲月裡,照出如今倖存者的剪影。 正因為如此,有了這本書,宣告著他不再沉默,他是倖存者。
by akai_luna
| 2016-05-05 03:03
| Reading Renaissa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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